【狡槙】狡啮慎也 5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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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谈论人类


 


“评价人类”,我很早就想做这样的事情了。如果有人在那里说着“愚蠢的人类”的话,这里的人类自然也包括了他自己。但现在的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彻底摆脱了人类的拘束,因此可以更加正式,同时也更加随意地评价人类了,这么想来还有些莫名的愉快。现在我再说“愚蠢的人类”这句话的话,就不用担心自己犯下范畴错误了。


那么开始吧。


人最无奈的一点不是无知,而是无知却不自知,喜欢对超过个人知识范围的事情妄加评论。苏格拉底拜访别人口中的那些智者,想要找到拥有真正智慧的人,结果却发现,那些所谓的绅士,仍是依靠自己的直觉和感官办事,全无对真理的探讨可言。他由此发现,“知道自身无知的自己”,竟是这世界上最智慧的人。谁都不是全知的,谁都不是无所不能的,人类会根据自己听过的某一句话来推测对话的全体,根据看过的某一本书类比到这个作者或者这个类型全部的作品,以身边的人来揣测所有的人,这是狭隘的本能。称之为本能,是因为它没有思考的过程,只有“自我表达”的过程。自我表达欲驱使着人们在对事物只了解皮毛或者完全不了解的时候畅所欲言,神色高傲,却在一阵见血的质疑中缩回脑袋败下阵来,狼狈不堪地离场。


自我表达。麻烦的根源。


“无知而不知道自己无知”的人,言辞中充满了数不清的逻辑矛盾和模棱两可,只要是人类,就无法幸免。西比拉也是典型的人类思考方式,明明从我在直升飞机上的逃亡的小事,到宇宙万物一切奥秘的大事,它们一个都不知道,却仍能够假装自己知晓一切,把致命的失算理解为系统的一个偶尔的运转失误。人性中应该摒弃的部分,在二百多个样本的基数下没有被平均掉,哪怕增加再多的大脑也不会改变。西比拉还能这样欺骗自己多久呢?


 


人们似乎还很陶醉于“调和”这条道路。为了规避矛盾,人类总是试图在两种对立的事物之间寻找到一个能够把它们调和的方法。物质和意识、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可以用一个介于两者之间、处于两者之上的概念来调和,这种调和类似于润滑剂,经过这一道工序之后,所有的摩擦点都变得滑腻腻的,争吵和继续思考都在瞬间停止了。这种折中的方式,也就是双方各退一步,在社会中异常多。而且不仅可以发生在集体中,在单独的人身上,也可以进行自我调和与自我妥协。


心中如果有两个声音在争吵,就要想方设法地把它们合并起来。也就是要用一个自己来说服另一个自己,才不至于矛盾。若有个人说自己永远是统一的、和谐的、没有任何迷茫与犹豫的话,只能证明他是个未曾思考的废人而已,但若有个人总是无法说服自己,或者在毫无意义的问题上面过分纠结的话,则会陷入自我矛盾的深渊中。


最好的结果是,能够对有意义的问题进行思考,并且比较迅速地得出自己满意的结论。其实只要这个结论是自洽的,别人就无法说你是错误的,只能具体到某个做法上,说你这样做(在他的认知体系看来)太“过火”了。一句观念不同便可以结束交流,除非你遇到看你不顺眼而成心找茬的人,或者像我一样做到了犯罪的层面,这时会有一群自诩正义的人冒出来阻拦你。不过这种非数值定义的正义也不会在西比拉运营下存留很久了。犯罪的概念将渐渐从人的根源上被剔除出去吧。


但是这个井水不犯河水的圆满的结果却非常难以达到。原因也很明显了,人们总是喜欢用自己的价值观对别人指手画脚,求同存异对于一些人来说困难得几乎要了他们的命。


 


此外,人们总是认为思考是一件零成本的事情,因为思考的时候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脑中浮现出零星的句子和想法而已。可思考实际上是件需要钱和时间的事情,而且要有足够多的钱和足够多的时间才能搞定它。你无法指望一个天天熬夜通宵工作/学习的人去思考,也无法指望一个担心自己明天吃饭的钱从哪来的人去思考。不过假设某人有了闲时间和闲钱,他为什么不选择度假旅游,或跟朋友们一起开个派对,而选择整天躺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做,或者对着一本写满字的书发呆呢?


人似乎是一种社交动物。


很多时候我并不想直面这一点。人把自己搞得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般,挂在墙上走了几百万秒,只换得无数路过的人匆匆一瞥而已,走得不够精准还会遭人唾骂。绝大多数人不过是从自己心里写好的对话手册里面抽出几句庸俗的话然后相互交换而已,真实的美好的话语无法被翻译成所有人都能听懂的通用语句,与鸡同鸭讲无异,因此在碰到和你用同样的手册的人之前,这部分语句将永远隐而不言。


基督教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Don't judge。评价人类这件事,一不小心就会因为用词不谨慎而做过头。我觉得我已经徘徊在过头的边缘了,因此还是在这里收手吧。


在我生命的最后那一天,狡啮曾经对我说过几句很不客气的话,他说我只是过于孤独,像是被众人丢弃忽视的小孩子。我当时确实被激怒了,但主要是因为感受到了不被了解的冒犯,至于心中是否有某一点被隐隐戳中了痛处,很难说。盘踞在我胸口的复杂的情绪,究竟有多少悲伤的因素,又为什么会被人们定义为悲伤呢?如果我要为自身的孤独而悲伤至今的话,我早就不是现在的我了。在读他人的作品的时候,我偶尔可以拾起一点悲慨,可冷眼旁观的要素却远远超过微不足道的同情。我可能压根就缺失了同情。越往后,我越只能为人类悲叹,而不能真切地悲伤。


所以“人类”这个东西,究竟该怎么定义呢?怎样的人是人,怎样的人是石头,怎样的人是牲口?


这有点像个死胡同。我唯一知道的是,在西比拉的社会,只存在两种可能,要么我是人,别人是人之外的某种定义,要么别人是人,我是人之外的某种定义。但我平时口中说的,“人类”,是把我眼中所有的看上去像人的生物都包括进去的,除去我自身。


不被当作人般看待,被系统排除,这对我来说不是种侮辱,反而是种肯定。我现在如此觉得。


 


我结交过的人的多样性姑且还说得过去,海外没有接受过西比拉麻醉的人对这种制度能够更激烈地评头论足,因为那些地方哲学家这一生物还没有完全绝种。不过在战乱地区,哲学家们也总是要想着怎么活下去的,能和我说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最后我选择把目光投回国内,与有潜力的人交涉。狡啮一直说我结交人的要求太高了。我好像举着一杆枪,居高临下地看着小纸片做成的众生,众生的面前是两个垃圾桶,可回收的和不可回收的。我举枪对着他们说,给我看看反抗之人灵魂的光辉吧,不会发光的人全都被我扫进了不可回收的垃圾箱里,再对剩下的人一点点盘问。最后的几个人,我放下枪,和他们接触,却发现他们顶多算是可回收的垃圾,于是将他们舍弃。


社会上从不缺乏罪犯,我与罪犯交流,做他们的帮凶、顾问,却未曾找到我真正想要的那个人。这么说可能不是很有说服力,但是我每一个接触过的人,都曾经被我寄予厚望,却全部以失望告终。御堂刚将,能够扮演任何人,却不是任何人,没有自己的个性。王陵璃华子,无法理解父亲所作所为的意义,脑中的概念太过单纯。泉宫寺先生,只是想要克服衰老,再现活力……藤间幸三郎这个人,作为同样的免罪体质,曾经是我认为最有价值的人,但在几次谈话后,我很快地意识到了他的缺陷——愉悦犯的意味实在太重了。虽然讽刺天赋极高,但实际上是对所有权威广泛的讽刺,没有针对性。对他来说,只要是背离当今社会常识的东西,都是值得尝试的。成为西比拉的一部分也是如此,廉价的万能感和支配感,他只是个被那种程度的东西所驱使的男人。


不知道有没有人把我定义成愉悦犯呢?可在每次犯罪之后,我只感到更深的失望。为了能让人活得更像人的样子,而不像家畜那样虚度光阴,我制造了头盔,作为启蒙的道具。但能够被我启蒙的人已经不存在了,我唯一能够造成的只是混乱而已。“既然无法让这样的人类从内部产生什么变化的话,不管怎么说至少先把西比拉系统破坏掉吧,变化也许就会从外部发生了。”到头来只能依赖这种逻辑。我在指望从混乱而不是秩序中诞生一些新的思想,以前不也都是这样吗?人无法拥有提前于现实的道德观和社会制度,这些东西是随着他们的生产力被动变化着的。在全身义体化的技术客观实现之前,不能期望社会提前产生一种能够接受它的道德观;在没有文史学家存在的地方,不能期望智慧。


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感谢他们。那就是把狡啮慎也推到了我的面前。


矛盾的基点在于对自身的理想和立场不清楚,这种不清楚有时是思考太浅,有时是其他复杂的原因。狡啮慎也身上是存在很明显的矛盾的,甚至可以说他这个人就构建在一个矛盾之上,解决这个矛盾是他的存在意义。我和他身边的每个人,每个人的核心都是只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矛盾。


但是,我的核心却不是矛盾。我身上最大的矛盾可能就是讨厌吃鸡蛋但是喜欢吃原料里面有鸡蛋的甜食了。思想上不矛盾、不犹豫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不存在的,我努力把自己身上的矛盾降到最低点。矛盾越少,人做事的动机就越单纯,能活得开心点。至于我比他更容易被看透这一点,我倒是不在意了。


 


 


第六章 谈论社会


 


关于人类社会,我还有最后一些东西想说。第一点是关于乌托邦中的幸福。自柏拉图以来,有不少西方哲人想要给全人类设计一种生活方式、价值观,让大家在其中幸福地生活。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摩尔的《乌托邦》,书中对这个世界应该遵守的规则做了非常详细的规定,详细至认为人们在结婚之前应该站在彼此面前脱光衣服,以便看清对方有什么缺点。这种细致之处繁琐得已经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幸福的参差百态才是幸福的本质,这是罗素的话。作为一个曾在某种形态的乌托邦中生活过的人,我觉得罗素的看法未必很贴切。因为在真正的乌托邦里,什么是幸福是被规定好的,所以你口中的“幸福”和大家的“幸福”已经不是同一个概念了。在西比拉的社会中,你很难找到感觉自己不幸福的人,大伙只是傻愣愣的,感觉自己活着,但又活得不太自在。如果让我接受和别人一样的教育,再把我的特殊体质剥夺掉,恐怕我也和他们类似,在工作岗位上高高兴兴地活着,只是偶尔觉得活着怪没劲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点是关于时代高度的话题。以前有不少人曾认为,我们得考虑时代的“高度”,但是究竟应该站在哪个维度上来看,却始终没有一个定论。可以以民主程度的角度来看,也可以以经济发展程度、人民幸福指数、人均知识储备之类的角度来看。奥尔特加认为,想要测量时代的高度,也许我们应该看这个时代中的人愿不愿意回到以前的时代生活。这是让每个人在纵向上考虑现在的时代究竟是不是他最想要生存的时代,如果是的话,就说明在他的眼中现在的时代的高度是最高的。这个想法仔细想来也有点奇怪,高度听起来是个客观的指标,而偏好显然是个主观的东西。如果放在西比拉社会里,人们当然都会选择活在现在的时代,那也不能因此断言这个社会的高度就超越了任何过去的时代吧。何况现在的民众脑海里压根就没有过去这个概念,让他们畅想自己在中世纪的生活,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他们也只好说活在现在就挺好的了,至少比战乱年代强上一些。


反正,对于我个人而言,差不多两百年前的那个时候是最适合我生存的时间吧,20世纪还有一战二战这些较大规模战争,知识分子也掺和了不少。虽然在生活上可能有些不便,不过我只要有书看就好。不知道能否在那个年代顺利找到自己想看的书,但不管怎么说,过去任何年代的书籍管制都不会比西比拉更加严格了。在我主观的心中,那是拥有最高高度的年代。可再回头想想,西比拉的生活确实也是难以舍弃的。我厌恶这个社会的制度,不过还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人类,并从各种各样的人身上得到了很多乐趣。若条件更换,我回归为一张白纸,诞生在几世纪前,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成为出色的什么东西的动机,无论是出色的政治家、出色的文学家,还是出色的反社会罪犯。所以西比拉社会也是有一定的高度的,因为我的存在具有特殊意义。


 


第三点是关于真理的探讨。所有人都知道,真理是必须要追求的东西。但是这个“真理”具体指的是什么,却在不同的时期有着完全不同的定义。大多数时刻,真理都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说的话,只有在极为偶然的机会中,真理才能显露出它真实的一面。 在社会中,二加二有时等于五、等于三、等于别人想要等于的任何一个数。一些并不深刻的常识,需要反复强调,仍然得不到普及,以至于勇于把它说出来的人,竟然可以获得掌声与喝彩。


我时常想,如果连“真理”本身的意义都不是绝对的的话,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概念是绝对的;如果能够对“真理”进行修正的话,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能修正的。也许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修正后的世界,部分真理被彻底掩埋,已经很久了。而说出真理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不过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乔尔丹诺·布鲁诺为了宣扬哥白尼的日心说思想和自己的唯物主义思想,在罗马的百花广场上被处以火刑。他在被处刑之前,这么说道:


 


你们宣读判决时的恐惧,比我走向火堆要大得多。


 


他说出了多么讽刺的话啊,真理与好的思想,给少数人带来快乐,给多数人带来恐惧,所以多数人认为,思想本身的滋味就是这样的。现在,在西比拉的社会中,说出真相的人同样会被处死。这是一场思想上的浩浩荡荡的大屠杀,我现在能够这样想,也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下,我是这场屠杀中的幸存者罢了。


那些处于支配地位的人表现得就像是,如果他们不知道事实,事实就不存在一样。烧了宣扬日心说的人,太阳就真的围绕地球转了;新闻上不报道贫民窟的人,贫民窟就不存在了;教科书上不写那段历史,那段历史便彻底化为乌有。


令人心寒的是,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对的。在统治民众上,他们是胜者,真理与人性是败者,并且,对真理过于执念的人,需要被消灭。掌握了真理的人,太懂得什么叫“错误”,统治者的理想社会中,不能存在永远只能说二加二等于四的人,或者表面上赞同二加二等于五,但心里仍然相信二加二等于四的人,温斯顿之类。有些主义自我标榜为真理,如同一块遮羞布,盖在腐坏的内脏上。我虽然不清楚真正的真理是什么,但是我却知道,真理绝对不会散发出愚昧和热忱的气味。


我读《一九八四》的时候,总是感觉书中的世界离我很远。读到某个字里行间时,我却突然感觉到那个世界扑面而来,近在咫尺,甚至让我能够闻到腥臭腐坏的气味。其他人会不会有一样的感觉呢?抱着这样的好奇心,我问了狡啮,他只是点支烟,叼在嘴里,若有所思地盯着拖鞋看。我猜他心里大概在想,“槙岛问我这种问题,我虽然内心是赞同的,但是不能回答,会出现很麻烦的局面。但是一直沉默也会被他当成默认,自顾自地进行下去。”这段话出现在他的脑中只需要一瞬间,他已经相当熟练了。然后他把话题转移开,讨论点异常具体的话题,比如说问我书里的教堂有没有什么现实中的原型,我就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持完全逃避的态度,于是转过身不理会他了。他现在不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总是异常懂得投机取巧规避谈话的方法,让人连讽刺他都很难做到了。


 


但是,正如《一九八四》中所塑造的人物那样,思想与人性的光辉,在多么恶劣的条件下,都不会被完全扼杀。即便人的文明被摧毁得一塌糊涂,所有的道德全部洗牌重来,只要人类的脑袋没有被挖空,就存在思考的本能。他们会从最简单的、起源的问题开始,重新构建出自己的理论,重新发展出文明。这对我来说,真的是种奇迹。永远有人不毕生致力于把自己装进社会中,也永远有人以死亡为代价去做些什么。


虽然我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自由已经差不多从字典中删除,但仍然能够碰到,抛弃社会铸件,寻找其他的铸件、或者干脆让铸件之外的部分自由流淌的人。


关于二加二究竟等于几的问题,狡啮的话,大概会这样做——在“二加二等于五”是政治正确时,如果有人让他承认这句话的话,他会在言语上保持沉默,或者引出其他话题,让你沉浸其中,忘记一开始想做的事情。


但是他的心里一定在想,白痴,二加二当然等于四。


我对他的这一点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也是他沦落至今天这步田地的理由。


 


 


TBC


 


二加二等于狡槙,望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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